Sam Altman 被 OpenAI 解雇事件背后的真实故事
秘密、误导与破裂的信任。一场关于科技界最红 CEO 被迅速驱逐又戏剧性回归的内幕。
作者：Keach Hagey
2023 年 11 月中旬一个温暖的晚上，亿万富翁风险投资家 Peter Thiel（彼得·蒂尔）在洛杉矶艺术区一家叫做 YESS 的前卫日本餐厅里，为自己的丈夫举办了一场生日派对。这家餐厅的建筑历史悠久，原本是一家拥有百年历史的银行。坐在蒂尔旁边的，是他的朋友 Sam Altman（山姆·奥特曼）。
十几年前，Thiel 曾投资过 Altman 的第一个风险投资基金，后来又一直充当这位年轻企业家的导师。Altman 如今是人工智能革命的标志性人物，担任 OpenAI 公司的 CEO。自从 OpenAI 在 2022 年 11 月推出爆火的聊天机器人 ChatGPT 后，整个科技股市在接下来的一年中一路飙升，创下了数十年来的最佳表现之一。然而，此刻 Thiel 却忧心忡忡。
早在结识 Altman 之前，Thiel 曾资助过另一位痴迷人工智能的天才 Eliezer Yudkowsky（埃利泽·尤德科夫斯基），并赞助了他的研究机构，目标是确保未来任何超越人类的 AI 对人类本身保持友好。2023 年 3 月，Yudkowsky 曾在《时代》杂志上公开警告：如果不立即停止当前的 AI 研究热潮，“地球上每个人都会死”。
“你根本不知道 Eliezer 给你们公司一半的人灌输了怎样的思想，”Thiel 在晚餐上严肃地提醒 Altman，“你应该更认真地对待这件事。”
Altman 摆弄着面前的素食盘子，努力克制着不翻白眼。这已经不是 Thiel 第一次警告他公司被所谓的“EA 人士”（有效利他主义者）渗透了。有效利他主义（EA）原本关注的是如何解决全球贫困问题，但最近却突然把重点转向如何避免人工智能的失控导致人类灭亡。Thiel 曾多次预言：“这些整天念叨 AI 安全问题的人，最终会毁掉整个 OpenAI。”
Altman 回应道：“之前的马斯克确实有点这样，但我们不是把马斯克赶走了吗？”他所指的是 2018 年 OpenAI 与 Elon Musk（埃隆·马斯克）的那场混乱分裂。当时马斯克甚至形容研发人工智能等同于“召唤魔鬼”。
与此同时，OpenAI 的近 800 名员工正享受着公司快速腾飞的红利。他们即将迎来一次价值高达 860 亿美元的股份回购机会，买一栋海景度假屋的梦想似乎近在眼前。所以在 Altman 看来，实在没什么可慌的。
38 岁的 Altman 刚刚度过了职业生涯中最耀眼的一年。这一年里，他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到世界各国与总统和总理们频繁会面，更重要的是，他兑现了硅谷最看重的承诺——交付了一项足以改变世界的新技术。
然而，就在这两位好友兼投资伙伴在洛杉矶最时髦餐厅的华丽屋顶下庆祝时，OpenAI 六人董事会中有四位成员却在秘密举行视频会议，正认真讨论要不要将 Sam Altman 解雇掉——不过，原因倒并不是 Thiel 所担心的那个“有效利他主义势力”。
这篇报道基于对数十位亲历者的采访，讲述了一场硅谷商业史上最离奇的大戏之一——全球最火科技公司 OpenAI 的 CEO 突然被解雇，又在几天后戏剧性地被重新聘用。这场风暴的核心人物，是一个性格善变的领导者：他一方面用充满想象力的科技愿景激励着身边的每个人，另一方面，他神秘的行事风格和令人困惑的误导又不断让周围的人陷入不安和迷惑。
OpenAI 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家与众不同的科技公司，它由一个非营利性质的董事会进行管理，这个董事会的职责不是向股东负责，而是要对“全人类”负责。年初，CEO Sam Altman 曾经震惊了美国国会，当时他在听证会上宣誓作证，坦白自己在自己亲手创办的这家公司里并不拥有任何股份。为了成为董事会成员，Altman 同意了这样一种前所未有的安排：董事会的多数成员必须与公司没有任何经济利益关系。他在 2023 年 6 月对彭博电视台说：“董事会是可以解雇我的。这一点很重要。”
但在实际运营中，董事会渐渐感到挫败，因为他们发现真正掌控全局的人仍然是 Altman 本人。
过去一年里，董事会一直在纠结一个问题——究竟该增加哪一位人工智能安全领域的专家进入董事会。董事会曾经面试过一位名叫 Ajeya Cotra 的 AI 安全专家，她任职于有效利他主义（EA）慈善机构“Open Philanthropy”。但这件事一直没有进展，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 Altman 以及他的联合创始人 Greg Brockman（也是董事会成员）的拖延和阻挠。Altman 则提出了自己中意的人选。
Airbnb CEO Brian Chesky 本来也在 Altman 提名的董事候选人之列，他回忆道：“那时候董事会内部隐隐存在权力斗争，有一种说法是：只要是 Sam Altman 推荐的人，那这个人肯定会忠于 Sam，所以其他董事肯定会否决掉。”
2023 年初，亲 Altman 阵营的三名董事会成员因各种利益冲突先后辞职，让情况进一步恶化。这导致非营利董事会仅剩下六位成员，而他们掌控着背后这家如日中天的商业 AI 公司。这六个人分别是：Altman 本人，他的亲密盟友 Brockman，另一位联合创始人 Ilya Sutskever，以及三位独立董事：Adam D’Angelo（问答网站 Quora 的 CEO，曾在 Facebook 担任高管）、Helen Toner（乔治城大学安全与新兴技术中心战略主管，曾任职于慈善机构 Open Philanthropy）、Tasha McCauley（前科技公司 CEO，同时也是英国 EA 慈善组织 Effective Ventures 董事）。
2022 年夏天，董事会成员们观看了一场关于最新的 AI 技术“GPT-4”的内部演示，这是一种性能强大的人工智能模型，甚至能轻松通过美国大学先修课程（AP）的生物考试。亲眼目睹这项技术后，董事会对于公司治理和监督 Altman 行为的担忧立刻加剧了。
Helen Toner 表示：“类似 ChatGPT 和 GPT-4 这样的新技术，让董事会突然意识到公司所涉猎的东西影响越来越大了。倒也不是说明天世界就完蛋了，但董事会确实得好好履行职责才行。”
其实，此时的 Toner 和 McCauley 对 Altman 已经有些不信任了。为了在产品发布前评估可能的风险，OpenAI 和微软共同建立了一个联合安全委员会（微软是 OpenAI 的主要支持者之一，能优先使用 OpenAI 的技术）。在 2022 年冬季的一次会议上，委员会正在讨论 GPT-4 模型里三个略显争议的新增功能的发布事宜，Altman 当时声称，这三个新功能都已经获得联合安全委员会的批准。然而，Toner 提出了质疑，要求提供证据，结果调查后发现：实际上只有一个功能真正通过了批准。
几乎在同一时间，微软悄悄地在印度启动了一次对尚未公开的 GPT-4 的测试。这可是划时代的 AI 技术第一次在未经联合安全委员会批准的情况下，就偷偷溜到了外面的真实环境里试验。而更让人吃惊的是，OpenAI 的董事会对此竟然完全不知情！董事会的独立董事们之所以知道了这件事，只是因为某次长达六小时的董事会会议结束后，其中一位董事在走廊上，被一名 OpenAI 的员工拦下来私下告诉他的。讽刺的是，在刚刚过去的漫长会议上，Altman（CEO）和 Brockman（总裁）竟然对此只字未提。
接着，在 2023 年夏天的一个晚上，OpenAI 的一名董事在一场晚宴上偶然听到有人在抱怨“OpenAI 创业基金”的事。这个基金是 2021 年 OpenAI 专门成立，用来投资与 AI 相关的创业公司，最初明确说是由 OpenAI 自己“管理”。然而，这位董事却听到了惊人的抱怨，说这个基金赚来的利润并没有进入 OpenAI 投资人的口袋。
这消息对董事会来说是全新的，董事会立即向 Altman 问清楚情况。经过好几个月的询问，董事们才慢慢发现，这个基金居然是 Altman 个人名下拥有的！一开始，OpenAI 的高管们辩解说，这样做只是“出于税务上的原因”，后来才慢慢改口说，这么操作是为了节省时间，是一种临时的安排。OpenAI 还强调 Altman 从基金中并没有收取任何费用或利润，这种安排相当不寻常。
这些荒谬的解释让独立董事们无法接受，他们觉得这已经不仅仅是行政上的疏忽，而是一系列“故意欺瞒”的一部分。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一些类似事件，董事们开始怀疑，这些事根本就是 Altman 有意隐瞒。比如，就连 2022 年秋天 OpenAI 发布 ChatGPT 这种震惊世界的产品时，董事会竟然也没有提前得到消息。当时 ChatGPT 被包装成一个技术研究的“预览版”，但它后来迅速火爆全球。
2023 年 9 月末的一天，OpenAI 的首席科学家 Ilya 突然给董事 Toner 发邮件，问她第二天是否方便聊聊。这举动本身就非常奇怪，因为两人平常几乎从不私下交流，只在董事会上碰面。在电话里，Ilya 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提示：“你应该多跟 Mira 聊聊。”
Mira Murati 在 2022 年 5 月被晋升为 OpenAI 的首席技术官（CTO），从那之后，她实际上一直在负责公司每天的运营。当 Toner 联系上她之后，Murati 描述了一些令人意外的细节，她直指 Altman 的管理风格“有毒”，多年来一直在公司内部制造麻烦。而且，她还提到了 Altman 与总裁 Brockman 之间的特殊关系——Brockman 名义上向她汇报，但每当她试图管束 Brockman 时，Brockman 都会越过她直接去找 Altman，这使得她几乎无法正常开展工作。
几个月前，Murati 曾直接找 Altman 提出这些问题，但 Altman 却反而把人力资源主管拉到两人的一对一会议上，连续几个星期都是这样，直到 Murati 不得不明确告诉 Altman，她并不打算把自己的意见反馈给董事会。
Toner 随后又回去找首席科学家 Ilya 了解更多情况。Ilya 明确表示，他早就对 Altman 失去了信任，原因有很多，包括 Altman 喜欢故意制造高管之间的矛盾冲突。2021 年时，Ilya 曾经专门组建了一支团队，规划了 OpenAI 未来的研究方向，但没过几个月，另一个研究员 Jakub Pachocki 又开始做起了几乎一样的事。后来两个团队被强行合并，而当 Ilya 转而专注于 AI 安全时，Pachocki 却顺势接手了这个合并后的团队。之后，Altman 更直接提拔 Pachocki 成为研究部门主管，私底下却同时向两人都承诺“未来会让他们各自领导公司的研究方向”，结果导致团队几个月里效率极其低下。
Ilya 对 Altman 的不满已积蓄已久，他甚至早已等待着董事会内部形势允许的时候，能够正式取代 Altman 的 CEO 职位。
在随后的几周里，Murati 和 Ilya 非常谨慎地行动，生怕被 Altman 发现。他们私下逐一和几位独立董事聊了聊，暗中通气。正因为双方几乎每天都交流，这才让董事们逮到了 Altman 撒谎的铁证。
同样是在 10 月，董事会成员 Toner 发表了一篇文章，直言批评 OpenAI 的安全策略。Altman 看到后暴跳如雷。他私下告诉 Ilya，说另一名董事 McCauley 认为，Toner 显然应该因为写这篇文章而从董事会辞职。当 Ilya 把这番话转述给 McCauley 时，她震惊不已——自己明明从来没说过这话。
这段时间以来，Ilya 和 Murati 一直在秘密搜集 Altman 的问题证据。如今，Ilya 终于决定出手。他用 Gmail 的限时自毁邮件功能，将两份 PDF 文件发给了三位独立董事（Toner、McCauley 和 D’Angelo）。
其中一份是专门揭发 Altman 的，另一份则直指 Brockman。关于 Altman 的那份材料列举了几十个他涉嫌撒谎和有毒行为的例子，大部分都附有 Murati 提供的 Slack 聊天截图作为证据。比如有一条截图里，Altman 告诉 Murati，公司法务部门认为 GPT-4 Turbo 发布时不用经过联合安全委员会的审查。但 Murati 去问公司首席律师，律师却表示自己根本没说过这样的话。而关于 Brockman 的材料则集中揭露了他涉嫌霸凌员工的行为。
Ilya 强调，如果要采取行动，就必须尽快动手。
于是，在 2023 年 11 月 16 日星期四下午，Ilya 和三名独立董事迅速进行了一次视频会议。他们在会上投票决定解雇 Altman。同时，他们也清楚 Murati 若要当临时 CEO，绝不可能接受向 Brockman 汇报，因此董事们一并把 Brockman 也从董事会撤掉了。投票结束后，独立董事们还对 Ilya 坦白，他们其实一直担心他是 Altman 派来的卧底，专门测试他们的忠诚度。
当天晚上，Murati 正在外地参加一个会议，四位董事突然打电话过来，告诉她第二天就会正式解雇 Altman，并邀请她临时接任 CEO。Murati 接受了邀请，但她问董事们到底为什么解雇 Altman，董事们却拒绝透露。
Murati 随即追问：“你们有提前通知微软 CEO Satya 吗？”她很清楚，微软 CEO Satya Nadella 的态度对于双方合作至关重要。董事们竟然还没通知微软，最后决定由 Murati 在公开宣布消息前的最后一刻通知微软。
第二天，Altman 被突击解雇的新闻瞬间轰动全球。
但董事会却对员工和公众没有任何合理解释，除了笼统地说 Altman 对董事会“不够坦诚”。
周五晚上，OpenAI 董事会和高管团队接连开了好几场越来越激烈的会议。Murati 此时开始觉得董事会的做法太不专业，事前根本没有对解雇 Altman 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做充分准备。会议中，Murati 甚至带领整个高管团队，给董事会下了最后通牒：要求董事会在 30 分钟内清楚说明解雇 Altman 的真正理由，否则就集体辞职。
董事会这时陷入了两难：他们无法透露，实际上是 Murati 亲手向他们提供了关于 Altman 管理问题的绝大部分证据。本来他们还指望 Murati 能够安抚员工情绪，结果现在她却成了带头造反的人。
与此同时，Altman 阵营迅速散播出另一种说法，声称这次事件其实是 Ilya 策动的一场“政变”。他们说，Ilya 一直不满 Altman 提拔了 Pachocki，董事 Toner 则不满 Altman 试图逼她辞职，这才联手赶走 Altman。
Ilya 对此震惊不已。他原本以为 OpenAI 的员工们会为他们的决定而喝彩。
然而到了周一早晨，OpenAI 几乎所有员工都签署了一封公开信，威胁称如果 Altman 不立即复职，他们将集体辞职。联名信上赫然有 Murati 和 Ilya 自己的签名。局势已然非常明显：要阻止公司彻底崩溃，唯一的办法就是请回 Altman。
（改编自 Keach Hagey 所著新书《The Optimist: Sam Altman, OpenAI, and the Race to Invent the Future》（《乐观主义者：Sam Altman、OpenAI 与创造未来的竞赛》），本书将由 W.W. Norton 出版社于 2025 年 5 月 20 日出版。版权所有归作者 Keach Hagey。本文经 W.W. Norton 出版社授权发布。）